降雨概率

Wonderful U

【雷卡】苦艾。

  *无疾难终。


  *解禁啦!收录于雷卡合志《符号看象限》。



  ——————



  1.

  六月初的天气还是有些凉,遑论刚下过雨。天还阴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的腥味。卡米尔垂下眼睛,顺手扶了一下身前的扶手,结果沾了满手冰凉的雨水。


  他不太喜欢这种湿漉漉的触感,于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凉风将他的衬衫下摆往前推,贴在被雨淋过的扶手上,洇湿了一小片白色布料。卡米尔皱了皱眉头,没兴趣去管湿了的衣角,擦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卡米尔前额微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小幅度晃动起来,几根撩到了眼皮,有些痒。他眯起眼睛拨了拨头发,将擦手的纸巾折上两折后捏在手里,随后抬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良久后轻轻吐了一口气。


  高三的学生因为即将高考放了两天假,不过操场上依旧保持着和往日相同的热闹,卡米尔只觉得鼎沸的人声落在耳朵里比平常更聒噪,衬得他身处的这一小块地方更加死寂。


  或许今天除了下过一场小雨外没什么特别的。


  2.


  “两份关东煮,谢谢。”卡米尔说完这句话之后愣了愣,抿一下嘴唇之后没说什么,沉默地付完了两份的钱后只身一人走出了便利店。大概是因为他对情绪的感知本就不敏感,直到现在他的心口才后知后觉地泛起点难受的滋味。


  初中三年,高中一年。这四年他和雷狮大部分时间都去校外吃午饭,学校的破烂食堂绝大部分同学都敬而远之,校外餐馆都没位置的时候这个便利店就成了最佳选择。


  卡米尔忘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一个夏天,那天格外闷热,雷狮翘了课没带他,只是告诉卡米尔他在这里等。他没跟卡米尔说该什么时候去见他,于是卡米尔在自习课翻墙出校,果不其然看到了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雷狮。


  当时天没有完全黑,山尖吞掉了最后一点晚霞,天却还是暗蓝色的。他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手拿着烟一手摆弄着手机,看到卡米尔来了之后把手机放下,将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用烟雾缭绕的唇齿笑骂他不学好。


  那个时间大街上只有偶尔走过的几个行人,背后便利店暖黄的灯光给雷狮镀了层金边,使他看起来没那么盛气凌人了。卡米尔又向前走了几步,在他旁边落座。


  烟味、空气中湿热的气味、雷狮新洗的校服上的淡香味混在一起钻进卡米尔的鼻腔里,说不上难闻还是好闻,他只觉得他心里也变得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闷热。


  这种天气一般都是要下大雨。


  雷狮安静地吸完了他剩下的半截烟——他们平时相处也没有太多话。他将烟头在旁边的台阶上按灭,站起身丢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过身低头看着还坐在台阶上的卡米尔。


  卡米尔因为临时翘课没戴帽子,雷狮就顺手搓了搓他同样有些不乖顺的头发,叫他站起来。卡米尔听话地站了起来,雷狮伸手揽过他的肩膀。


  这事有点远,卡米尔现在记不太清那天到底下没下雨,应该是下了吧,不然从那之后见到雷狮的时候他的心跳怎么会像雨声那样嘈杂。


  卡米尔喝了一口关东煮的汤,觉得身体里暖和了一点。他对这种食物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今天买上这么一份也就是因为习惯,像和雷狮这个人日日相处一样,是习惯。


  3.


  非要细究卡米尔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为什么喜欢雷狮的,他也说不清楚,毕竟从有记忆开始雷狮就在他身边,反应过来的时间倒有迹可循。


  雷狮比他大三岁,是他亲表哥。他可能因为自己在家里是最小的,所以格外喜欢卡米尔这个弟弟。小学、初中、高中两个人都在一个学校。虽然差了三岁,但是由于小学和中学挨得近、初中高中又是一个学校的两个分部所以经常见面。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为了养家整日奔波,鲜少见面。再加上卡米尔性格孤僻,他的生活中除了雷狮一无所有,以至于他将近十六年的生命里自始至终只能把目光放在这么一个人身上。所以当卡米尔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大哥有出格的感情之后倒也谈不上意外,但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份感情必须割舍掉。


  即使抛开一切外因他们中间还是隔着血缘的鸿沟,剔不掉,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对雷狮有什么非分之想。卡米尔从最初发现的时候就开始劝告自己,到现在两三年了还是一点都没改变。


  过两天雷狮就高考了,之后就是聚少离多。卡米尔并不排斥这次分离,他之前一直没法让自己不喜欢雷狮估计和他们朝夕相处有很大关系,这么看来其实不见面最好。


  但他在刚才习惯性地买了两份关东煮之后才发觉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智,这份感情在他心里扎根太久了,想连根拔出必定伤筋动骨。可比起这些他更怕这些枝桠有一天会生长到难以掩藏的地步,那样的话他可能就没法继续安静地扮演弟弟这个角色了,大概率雷狮并不会和他断绝关系,但两人之间总会有隔阂。即使抛开这些不谈,他对雷狮的爱也会让雷狮感到困扰。如果有什么东西的存在会让他大哥觉得困扰,那这个东西理应消失。


  他最清楚这中间的利害,知道这是断舍离的最佳时期,但是难过还是免不了的。


  4.


  “高考加油”。


  高考当天的早晨卡米尔在微信上编辑了这么一句话发给雷狮。


  这几天他们学校没被占考场,上课照常。所以雷狮考完了之后他也没去接。


  雷狮考完之后他还有一个月的课要上,上完课了还有课要补,等到他闲下来的时候雷狮即将开学,所以在这期间里雷狮约他好几次他都没有时间。


  不过都是借口。


  卡米尔想去的话翘课请假都可以,在雷狮身边呆久了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他只是想借此尝试断一断和雷狮的联系,所以正好拿这些来推脱。


  他不清楚雷狮有没有起疑,但是他们再见面就是雷狮临行之前了。


  因为天气的缘故,候机室里并不明亮。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卡米尔总觉得他看不清雷狮的脸。明明之前是每天都会见到的人,想好好记下来的时候却有点困难。


  来给雷狮践行的人很多,卡米尔始终都没出声,只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大概是在用视线描摹他的脸庞,好让见不到面的时候能有所念想。


  最后雷狮过来抱了他一下,和他说了声再见。


  卡米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这句话轻轻攥了一下,一时间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有些怔愣,等到雷狮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了他,他才想起来和雷狮说一句“再见”。


  转身,挥手,走远。


  雷狮转身之前的时候是笑着的,可能是这里太昏暗了,卡米尔自始至终都有些看不真切,眼睛里全是黑压压一片。那点难受好像在他心里扎根了,慢慢扩散开来,逐渐压得他喘不过气。


  是他自己选择逃避的,但是在他们分开的第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想念雷狮了。


  等到卡米尔坐在出租车上返程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好像满天的黑云突然被捅漏了一样,雨水斜刮过车玻璃,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整片玻璃上都是水痕,再也没法看清外面。他收回视线,将头倚在靠背上。


  他明白这次分开绝非永别,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但卡米尔还是做不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给雷狮践行。即便是他亲手削弱了他们之间本该有的联系,即便是他要下定决心要断掉自己出格的感情,即便如此。


  此刻卡米尔只觉得胸腔里那股喘不过气的闷疼怎么都缓不过来,或许今天下过这么一场雨之后就再也不会放晴了。


  5.


  雷狮开学之后半个月卡米尔才开学。他在那段空白的假期里对雷狮的离开并没有什么实感,等到开学了之后这种感觉才变得越来越清晰。每天都朝夕相处的人不在身边了的感觉用什么词语形容都显得太苍白了,明明这个人只是暂时离开了,但却好像把他一大半的生活都彻底带走了一样。


  五天后的晚上卡米尔收到了雷狮发来的消息,他按亮了屏幕,一时之间没想起来解锁。


  ——锁屏的壁纸是他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他和雷狮的合照,壁纸上面挂着一个“十六岁生日快乐”的微信红包提醒。


  他不太在意自己的生日,只有这几年和雷狮在一起的时候雷狮会来他家里给他过生日——他的母亲几乎都是微信祝福。卡米尔是自己一个人住的,他这些天放学回家看到的都是一样冰冷漆黑的房子,自然也没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发了一小会儿呆,等到手机熄屏了之后才想起来点进去领红包并和雷狮道谢。他和雷狮谁也没有慰问对方,除了祝福和道谢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话语,这是他们没见面的这段时间里少有的交流。


  这些日子积攒的情绪因为这么一句简短的生日快乐一时间不受控制了。即使他早就习惯了每天晚上对着没有温度的家里,只是在这个瞬间下,他突然开始怀念起了以前雷狮在的时候偶尔的温暖明亮。


  卡米尔放下手机,用手掌末端支住额角深吸一口气,勉强抑制住了喉间哽咽的冲动。


  6.


  过了几天又到了热得不行的时候。卡米尔有天中午在教室里小憩了一会儿结果被太阳晒醒了,耳畔尽数都是喧闹的人声。他闷头睡觉的时候憋出了一额头汗,醒来后从桌角的纸抽上抽了两张纸来擦了擦。刚醒的头还是发晕的,他习惯性地从窗户往楼下的篮球场上看,吹了一会儿凉风后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


  从前雷狮总会在那打球,卡米尔这个位置很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任视线跟着他。这段时间里他也经常会在那群人里找雷狮,等到反应过来他找不到之后会发上片刻呆,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


  等那几天高温彻底销声匿迹了之后才算真正的秋天,连偶有的雨都是沁骨的凉。


  卡米尔所听说的离别都是痛彻心扉的,等落到自己身上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或许是他生性凉薄,极少感受到鲜明的难过。所以和雷狮分开多数时间他只觉得不习惯,在某些时候才会荡出点儿名为思念的愁绪,渐冷的天气也让之前朦胧不清的感觉清晰了。


  有时候去便利店注意力不集中了还是会说“两份”,很多时候往篮球场上投去目光片刻后就收回,偶尔想和雷狮说话的下一秒就想起自己身边空无一人等等,诸如此类。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在卡米尔身边生活了,但他的身体和思想依然保存着对方留下的习惯,这是最令卡米尔难受的。这些日积月累的细枝末节让卡米尔越加明白不和雷狮在一起生活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习惯是想念的催化剂。


   7.


  从卡米尔生日那天之后他们没再说过话。卡米尔之前也预想过这样的情况,毕竟他们两个都不是会主动联系问候别人的人,更别提暑假的时候他连着拒绝了雷狮好几次,这么一来二去地熬上一段时间肯定会变得生疏的。这时候会有其他人走进雷狮的生命里,他卡米尔最后或许只能剩下一个“弟弟”的身份。


  他都清楚。


  他的存在对于雷狮而言只能算锦上添花,而他心里盛放的每一朵花都是雷狮亲手种下的,如果他离开雷狮太久只能剩下一片荒芜。


  卡米尔最开始不和雷狮联系是想着能把这份感情割舍掉,等到再见面了能内心坦荡地以表弟的身份面对雷狮。可现在看来他这么做除了让自己徒增想念和烦恼外没有任何用处,甚至有些矫枉过正。他想将自己的感情彻底铲除,却不小心使它在时间的发酵下越发浓郁了。卡米尔越来越清楚自己是离不开雷狮的,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攀依着雷狮生长。


  很难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脆弱到了只要不联系就能在对方的世界里就此消失的地步。卡米尔清楚自己没资格去埋怨,因为这些都是他亲手促成的,他除了接受之外什么都不该做,但他还是免不了偶尔的后悔和动摇。感情在理智边缘游走,想要伺机突出重围。


  等卡米尔冷静下来权衡利弊后,认为自己应该有意识地去避免他在日常生活中想起雷狮。这是能保守获得最多利益的最优解,只是他从头到尾没把自己的感受与情感考虑其中。


   8.


  校园里大多数树木都落叶落得几近光裸,遍地都是枯黄的叶子,冷风将粘了泥土的它们吹得四处飘散——这已经是一场深秋了。


  将一个喜欢了十六年的人从自己的生命里剥离出去比卡米尔想象的困难得多。卡米尔仅仅只能做到在想起雷狮的时候及时掐灭念头,尽可能减少思念的时长,但想要忘记简直天方夜谭。他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因为感情如果真的饱胀到某个地步他也很难保证自己是否会铸成大错。不过这些也注定只是他一个人的自我拉扯。


  这个时候的教室里是有暖气的,人在温暖的环境下很容易放松警惕。


  即使是在深秋也偶尔会有阳光,下午的时候教室内拉上了窗帘,看起来昏暗一片。阳光从窗帘没遮住的边角漏出来,摇摇晃晃地落在卡米尔的书本上。在这少有的安逸环境的影响下饶是卡米尔也有些走神,他眯了眯眼睛,觉得耳畔的声音稍微远了点。


  他并没有让自己放空太久,没一会儿就回了神。回神之后的卡米尔定睛看了看草稿纸,几乎一瞬间他就将那页纸迅速撕了下来倒扣在桌面上。他的同桌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激灵,怯声问:“……你怎么了?”卡米尔看了同桌一眼,沉默着摇了摇头,踌躇片刻后将撕下的草稿纸规规矩矩地折了两折放进书包口袋里。


  “雷狮……这名儿挺耳熟的,”同桌没按住好奇心,“是谁啊?”卡米尔看了同桌一眼,再次摇了摇头,对方便没再吭声。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三个月,卡米尔在一个鲜有阳光的下午放空思绪却忘了停笔,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正好在草稿纸上写下了第二十九个“雷狮”。


   9.


  他最开始打算将爱意深埋进无人知晓的地方,可他越想隐藏、越想遏制住,这份情感也生长得越疯狂。很显然,有意识地克制思念是很错误的处理方式,他这段时间想起雷狮的次数不减反增,甚至有些影响到了情绪和生活,一切结果都与他所期望的背道而驰。


  卡米尔从前总是冷静理智地处理各种问题,只是这次他没预想到“感情”不会像那些问题一样迅速瓦解。他惯用的那套方式并不管用,感情是脱开理性之外的存在——想远离却靠得更近,想舍弃却不断疯长。


  这是超出他能力范围外的东西,他思考了几天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最后他选择将自己空闲的私人时间全都填满,各种科目的课轮番补一遍,忙起来了之后确实没什么心思想别的了。


  今年的雪下得晚了些,卡米尔看见细碎的雪花落在柏油路上,除了一小片湿润外什么都没留下。


  他这段时间的课多得快要数不清,身体每天都很疲惫,但精神上确实得到了缓和。


  10.


  元旦的时候学校给了三天假,跨年那天晚上卡米尔也早早睡了,但他睡觉本来就不踏实,等到了半夜就被外面的烟火声震醒了。


  他本身对节日并不敏感,拨开窗帘看到外面花花绿绿的烟花争相升空绽放的时候才有一些跨年的实感。他从枕边拿起手机点进微信,在他回复那几个少得可怜的祝福的时候聊天界面上突然弹出了一个悬浮窗,备注是“大哥”。


  -「新年快乐」。


  卡米尔的心蓦地砰咚一声,随后表示加速几倍的跳动,好像快从喉间蹦出一般。


  他的呼吸凌乱了些许,等到稍有平复后才点进去回复雷狮。


  -「谢谢,也祝大哥新年快乐」。


  他的回复与雷狮发送时已经隔了几分钟,卡米尔看着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来回闪烁了几下,最后只发给他一个“嗯”字。


  虽然这次交流非常简短更不算熟络,但聊胜于无。他这小半年来的挣扎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那是有意义的事情。


  外面的烟花依旧还喧闹着,卡米尔捧着手机,一颗心短暂地在它的来处停靠了片刻。


  11.


  这个假期一过没多久就到了期末,然后就是更长的寒假。卡米尔把自己紧密的课时松了松,给自己个喘息的余地。等到课补完了也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新年他也同样没什么兴趣,但今年却破天荒地期待了起来——因为那几天不可避免地串亲戚,他也能见到那个久违的人。当他开始期待见面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在这方面他还是一败涂地了。


  过年那天晚上的气氛挺好,比公历年的时候有年味儿很多。夜里的天空不像白日那么空无一物,烟花、爆竹、新雪,好不热闹。卡米尔的母亲也难得地回了家,空荡荡的房子罕见地有了人声,这儿极少像今天这样。卡米尔闻着空气中的饭味,忽然觉得觉得恍如隔世了。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卡米尔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外面的天早就黑了下来,屋子里亮着暖色的灯。这里的人不算少,空气中不可避免地弥漫着烟酒的味道。可能是雷狮本身就太过惹眼的缘故,即使他们离得不近,卡米尔却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明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给眼窝处铺上了深邃的阴影。那双漂亮的眼睛抬眼看过来,发现来人是卡米尔之后心情肉眼可见的不错。


  雷狮放下了手上的易拉罐,站起身朝卡米尔走了过来。“卡米尔。”他叫着卡米尔的名字。


  之前卡米尔发觉自己期待与雷狮见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挣扎都是没用的,雷狮只需要站在那里,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仅仅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都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卡米尔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沉声说了句:“好久不见。”雷狮听到他这句话笑了笑回:“是挺久。”他摸了摸卡米尔的头顶,“你长高了不少。”卡米尔闻言抬头看了看雷狮,点了点头当作回复。


  他心里的情绪其实没那么汹涌,但触动是难免的。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和雷狮全然自然地交流,但雷狮对他的态度依旧很熟稔,好像他们从来都没分开过一样。


  平心而论,半年的时间也算不上多长,再加上雷狮没他这么多不可言说的心思和自我感动的抗争,这个态度才算合情合理。


  后来坐在饭桌上的时候他们两个又挨到了一起,卡米尔也放平心态慰问起雷狮的近况,从对方的言语中观赏着没有他参与的生活。等到雷狮问起他的时候他又觉得没话可说,只吐出来一句“挺好的”。


  之后再见面的那几次就没什么交流了,话都在第一次重逢的时候说得差不多了,之后每一次都是打个招呼作罢。


  卡米尔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雷狮了,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他那跑,似乎想把这么长时间没见到的面通通找补回来一样。在这种高朋满座的环境下很少有人关注他在做什么,于是卡米尔总是沉默地注视着雷狮,像是被他牢牢拴住了一样。


  但很快又是第二次分道扬镳,卡米尔看见雷狮朋友圈发布的内容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卡米尔坐在自己房间靠窗的地方发了会儿呆,他没开灯,屋子里有些暗。这里看不到远去的飞机,能看见的只有冬天里日复一日的灰白天空。


  12.


  雷狮离开了之后他也差不多快开学了。“重逢”并不是什么好事,见过面之后再分开远比之前难受得多,卡米尔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了想念的滋味,像决堤的潮水,顷刻间就能将他囫囵淹没。痛苦说不上,更多的是窒息,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口。


  他只好搬出他之前的方法,这次需要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但随着气温的逐渐攀升那股难受劲也慢慢消下去了。这样是最好的,因为见不到面的日子还很长。


  4月10日是雷狮的生日。卡米尔没睡好觉,凌晨两点多醒了,正好给雷狮送上祝福,对方几乎是一瞬间就回复了。


  -「谢谢,这么晚了还没睡?」


  卡米尔没说自己是意外醒来的,只是说马上去睡,并和雷狮互道晚安。


  他觉得自己心里很平静,之前那份汹涌的感情不需要什么手段强行干涉,很快就趋于平和了。


  少了那些和自己打架的拉扯后他的生活其实平淡到无趣。每天都是家里和学校的两点一线,课上讲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他在学校里也没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从各方面来讲他都是个异类,他在这里是很突兀的。


  但还是得继续生活。


  这个夏天比往年的都热,还有一如过去的烈阳和蝉鸣。但卡米尔很难对夏天心生好感,一是因为高温实在让人愉悦不起来,二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


  他那些隐秘的、难耐的、本该无疾而终却又无端疯长的,全都囊括在了这些夏天里,剥去那些浪漫的外衣后这个季节反倒更令人烦躁。


  13.


  高三的学生开学要早一个礼拜,所以他剩下的那几天假期几乎等于没有。之后就是像往常一样不断重复的生活。不同的是今年雷狮给他的祝福是“十七岁生日快乐”。


  说实在的,他对这些好像已经没什么波澜了。他突然觉得可能自己对雷狮的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仅仅分开一年多,他就把思念克服得七七八八了。卡米尔也把生活调回了原来的步调,没了这些的影响生活平庸得不值一提。


  或许从一开始卡米尔就该明白,他不应该为不和雷狮在一处难受什么。因为他如果没遇见雷狮本就该一个人生活,只是他碰巧遇到一个人有幸被这个人陪伴了十多年而已。没有人会永远在一起,人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在走向分离。


  转眼又是一个深秋。


  14.


  凉爽一些的季节总是讨人欢心的,除了破败一些没什么坏处,卡米尔也戴上了他阔别已久的围巾。


  这个学期的课业确实要重得多,饶是他也会觉得有些疲累。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生活的缘故,现在的他很难回忆起当初那种难捱的心情。即使现在听到雷狮的名字还是会心口一紧,即使还是会关注雷狮发在朋友圈的动向,卡米尔也曾思考过这是否还算思念。


  偶尔想一想应该不过分——他这么告诉自己。


  今年的雪还是下在了立冬之前,卡米尔不幸罹患感冒,实实在在地难受了一个礼拜。他刚发现自己身体不适的时候在屋子里翻药,结果翻到的都是过期的,他这才想起来上次买药还是和雷狮一起的时候。


  卡米尔最后没出门,只是裹着被子窝在窗户边看完了第一场雪。


  15.


  卡米尔并不渴望假期,因为他的休闲时间都是一片空白,但是元旦那几天还是可以期待的,因为有雷狮的一句祝福——他只是偶尔会想念这个人而已。


  短暂的几天过后又是一个寒假,除夕过后又是一场重逢。


  他也曾想过他再次见到雷狮是什么心情,释然?可能吧,但都在他们见面的时候瓦解了。只需要一眼,卡米尔就能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只增不减。


  靠近,问候,兵荒马乱。


  雷狮对他的态度没有去年那么熟络自然了,这是难免的,因为他们见面的次数实在是太少。雷狮问候他的近况、说他又长高了等等,卡米尔这回依然没什么话说,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雷狮。


  他很难说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谈不上欣喜,和难过也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不用说释然了。


  卡米尔先前觉得自己已经很少去思念这个人了,但只有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只是短暂地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只要一见面所有尘封的情感都尽数复苏,撞得他头昏脑涨。


  卡米尔可以不去听不去想有关于雷狮的任何事,可以把自己对他的感情藏在心底一埋再埋。他可以在见不到雷狮的时候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见面。


  他的心跳是快的,指尖是冰凉的,手接过东西的时候是微微发抖的,这一切都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还爱他。只要见上一面,卡米尔所有的心理建设全部作废。他不太喜欢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但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都没用。


  那些快要倾泻而出的情绪、越遏制越外溢的思念,到底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以及他这一年半来的挣扎、平静、拉扯都是自我感动的无用功。他远在他乡的单相思对象体会不到分毫,见面时候等待他的只有略微生分的态度。


  他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


  吃饭的时候卡米尔和雷狮坐在整个桌子的对角上,离得不能再远,而他也暂时没法像上次那样长久而沉默地注视着雷狮了。


  卡米尔晚上回到家,衣服上的烟酒味没散,他不喜欢闻,于是去阳台吹风。


  晚上的城市依旧是灯火通明的,他的住处在十二楼,可以俯瞰到一片不小的区域。地面上净是积雪和行人,看起来也算其乐融融。


  冬月的寒风片刻不停地剐蹭着他单薄的衬衫面料,一呼一吸间都是冰冷的气味。他冷静了一会儿,从裤兜里掏出了刚才去便利店买的烟和打火机。他对这些不太了解,当时买的时候下意识就说出了雷狮最习惯抽的那款。


  他按着先前耳濡目染的动作将烟轻咬在唇齿间,然后按下火机准备点燃。但高楼上的风多少还是烈了些,那簇纤弱的火苗摇晃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忘烟上落,卡米尔只得伸出手拢在那撮可怜的小火旁。


  他在雷狮身边听过过嘴过肺的讲究,于是自讨没趣地把第一口烟尽数吸进肺里,呛得他当即闷声咳了起来。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连带着鼻子眼睛也一起变得酸涩了。卡米尔略略弓起身子,眼泪随着他呛咳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往外窜。


  等到被烟呛到的感觉过去了,上呼吸道也就没有那么难受了。低温的空气洗刷着卡米尔的胸口,舒缓了很多。


  但他的视线还是反复被泪水占据,一会儿就得用衣袖擦一把,像还被烟呛着似的。


  16.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忙得人没心思想别的,除了做题还是做题,抬起头是试卷低下头还是试卷,但雷狮生日那天他照常送上了祝福。卡米尔没有自己的课余活动,只能一心放在学习上。当时雷狮高考的时候他还没觉得,落到自己身上了才知道确实没那么轻松。


  日子一忙起来就过得很快,墙上高考倒数不知不觉就到了少得可怜的数字。成人礼那天学校弄得挺隆重,只有他的家长没来。这么多年卡米尔也就一个人过,但是看见别人家庭美满还是会有些触动。


  填报志愿那天卡米尔犹豫了很久,他心底里是想和雷狮上同一所学校的,因为他们一年到头只能见一次面。


  但只要见面他的感情就会变得难以自控,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权衡之下卡米尔选择不去同一所学校。不过他还是保留了一些私心,报在了一个城市里。


  高考前一晚雷狮给他发了微信,是来问他的志愿的。卡米尔被他这么一问莫名有些心虚,但还是毫无保留地和雷狮说了。


  收到他的回复后那边半天没动静,过了几分钟才回了个“嗯”,然后接了一句:“你没问题,加油”。卡米尔向雷狮道了谢,心里久违地弥漫起一点悲伤的思绪。


  高考当天他也是只身一人,远在他乡的母亲给予了语言上的鼓励。卡米尔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下依旧很难觉得紧张,试题在他看来也没什么难度。


  考试、下分、录取,一切都很顺利。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他也给雷狮报了喜,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卡米尔又点了一支烟。


  他其实对这股味道提不起兴趣来,但可能是受雷狮影响,心里很乱的时候会有来一根的欲望。


  虽然卡米尔报考的学校和雷狮在一个城市,但见面的几率小得像天上掉馅饼。他一早就明白,报在一个城市差不多只是为了留个念想,毕竟不报在一个学校的初衷也是为了不见面。


  他对雷狮的感情在他心里滞留太久了,他早该忘掉的,一直记着一点好处也没有,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两年想忘掉也是反反复复没效果,见不到面的时候心里尚且还是平静的,只要一见面卡米尔就会明白他这份感情不减反增了。


  很难想象,青春期时候那点心动居然可以靠他自己存续这么久,甚至到了想甩甩不掉的地步。一开始或许没这么严重,可这段时间以来他不说是每天都在想也能算隔三差五就在思念,这份感情不可避免地日益浓厚了,雷狮其人的形象在他心里也越来越趋于完美。


  卡米尔没有办法,他除了主动逃避没有任何策略。他对雷狮的爱和思念就像一只认路的信鸽,它会飞得很远,但总会再回来,永远丢不掉。


  17.


  军训那几天不太热,大学的生活也确实要悠闲得多。到了地方卡米尔发觉自己认为和雷狮见不到面的想法是对的,因为光是一个校园都能保证不是一个系的碰面困难,遑论隔校。


  卡米尔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他是不习惯宿舍生活的。新房子比他原来的住处小了很多,看上去没那么空空荡荡了。


  十八岁生日那天雷狮和他母亲都罕见地发了零点祝福。卡米尔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向来不过生日,也只有雷狮和他的母亲记得。


  脱离了紧张的高三气氛后他反倒无所事事了起来,好在这个城市临海,他逛了几天找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海岸,那里的路比较崎岖,多的是高高低低的石头,只有一小片平整的沙滩,人迹罕至,反倒成了他的容身之所。


  这个城市的冬天没有雪,跨年夜的时候也不准放烟花。


  唯一的好处是他即使只穿一件衬衣坐在阳台也不会冻得发抖。


  很快又是一年年末。


  卡米尔再见到雷狮的时候心里已经比较平静了,他也差不多接受了感情不是他想舍弃就能舍弃的东西。雷狮对他的态度难免不像最初自然,因为不见面的时间太长,他每一年都能从雷狮口中听见他变化很大,不过他自己没有任何感知。


  这些年雷打不动的祝福也在告诉卡米尔雷狮并没有忘记他,但总归会有那么一天的。就像每次见面雷狮都会感叹他的变化,而雷狮在他眼里也一样。


  只是这种变化不在外貌上,现在的雷狮和他记忆里的、照片上的并无二致。只是卡米尔总会觉得他比之前成熟了很多,现在的雷狮和他记忆里气质张扬的少年并不完全相似,那张脸还是年轻的,只是气质内收了少许。


  人们总会给少年时候的感情附上一段佳话,因为大多数人的感情都是无疾而终的,于是他们就能说出“他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少年,永远风华正茂”这样的话。


  这些对卡米尔而言并不适用,他每一年都要看着他的心上人偏离自己的印象一点,但他的爱却是不断层的。因为每次见面的时候他们总会聊聊近况,卡米尔就会靠着那些单薄的只言片语填补上一年又一年不见面的空白,好像这些年他们从未分开一样。


  这年雷狮生日那天他依旧按时送上祝福,在这个天气渐暖的春天里。


  很快又是一年盛夏。


  18.


  这里不像他生长的地方一样四季分明,夏天没了那种烧人的热,但是也绵长了起来,不会在立秋那天规规矩矩地突然变冷。


  学校的围栏上也没有缠绕其间的常青藤,取而代之的是校园内成排的梧桐树,这些微妙的差别偶尔会让他有身在异乡的实感。


  生日那天雷狮照常发来了祝福,祝他十九岁生日快乐。卡米尔有时候自己都想不起来今年多大了,雷狮总是记得很清楚。


  也只有在这个档口卡米尔才会想起自己和他是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的。大抵是因为他不爱出门,所以连偶遇的机会也没有。他一边想要忘记一边又难以割舍,一边想要不见面一边又盼着再见,一边想要逃离一边又想着靠近,可能人都是矛盾的。


  梧桐的叶子到了秋天开始发黄,有阳光的时候总是金灿灿一片,直到深秋才开始落叶,入冬的时候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了。


  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公历农历两个新年的祝福和重逢好像约定俗成了。再见面的时候卡米尔心里也没什么波澜——这么长时间足够他适应了。但每一次见面之前的期待都在告诉着他自己对雷狮的爱还是没有削减,他也在这份感情的日积月累下逐渐学会熟练地吸烟了。


  因为不下雪的缘故,冬天的树木上少了白花花的装点,深黑光裸的树干就这么过了一个冬天,春天发芽的时候才变得好看些。


  这个春天也是雷狮的二十三岁生日,他们分开的第四年。


  19.


  卡米尔大三开学那年听说了雷狮考研去别省的消息,他觉得心里不太通畅,但又说不上难过。


  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雷狮离他越来越远。可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的大哥本就应该是翱翔于高空的飞鸟。卡米尔也不应惋惜他从未为自己而停留,因为最开始就是他自己把雷狮推开的。


  好在如约而至的生日祝福填补了他的情绪,生活也变得值得期待了起来,卡米尔也因为每年一次的祝福开始逐渐牢记自己的生日。


  他的生日以及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本都不值得他怀念或者期待。如果说这二十年来卡米尔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那大概就是遇见了一个让他怀念至今的人。


  20.


  今年过年卡米尔依然回了那个冬天会下雪的城市,他和雷狮也如他当年预想的一般渐行渐远了。即使他们还是保持着生日和新年的祝福,即使他们每次见面依然会问候近况,但总归还是有东西变了。


  是什么改变了呢?是他们不像当年夸张的身高差,还是他的大哥日益成熟的气质和面容?或许都不是吧,他们只是生分了,仅此而已。


  后来他的生活依旧,照例的祝福也没变,他也慢慢地不再讨厌夏天。


  校园里的梧桐树抽芽又枯落了两轮,第一轮的时候他选择保研本校,第二轮的时候雷狮研究生毕业出社会工作,这年的农历新年他们没再见面,可能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卡米尔感觉不到什么类似于难过的情绪,思念还是有的,只是并不浓烈。可能是分开太久了,他有时候都不太能想起自己心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但他还记得雷狮的生日,也对自己的生日怀抱期待,离彻底遗忘还差得远。


  一个月前他刚祝完雷狮二十六岁生日快乐,今年他过完生日二十三岁。


  卡米尔花了七年时间才彻底明白,这一生中的有些人和事,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画上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他挣扎过也痛苦过,可有些感情大抵就是如此深远,注定成为生命里那片没有边际的荒原。


  彻底妥协之后爱也变得平静了。或许他和自己的感情本就应该这样相安无事,不该有所谓轰轰烈烈的遗忘,那样只会两败俱伤。


  如果没法忘记,一辈子记得也不算什么坏事。他没法青春不老,但他的爱可以。


  21.


  第二年的春节雷狮依然没有回来,他们再没见面,相识一场的痕迹是微信里整整齐齐的祝福记录。


  第三年卡米尔也毕业并有了自己的工作,他想今年过年他应该也不会回到故里。


  也是这年卡米尔生日,他从白天等到凌晨,没有等到雷狮来祝他二十五岁生日快乐。隔天中午雷狮过来赔罪,说昨天工作太忙忘记了。


  他自然不能去怪罪雷狮什么,只是回了句“没关系,谢谢大哥”,放下手机之后久违地点起一根烟。


  他早就不会被呛到了,但鼻腔里却泛起了一点类似第一次吸烟的酸涩感觉。


  只是少了一句生日祝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卡米尔这么安慰自己。


  他其实也没有难受到什么地步,只是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断掉了,有个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消失了。卡米尔也在这时候才发现,这几年来他和雷狮的联系竟然已经弱到只剩下一年到头的几句祝福,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这么多年来,放不下的、深爱着的,从来都只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困在回忆里出不来,他留在原地了,他的情感永恒不变了,但是雷狮始终都在片刻不停地往前走。


  他从始至终都身处孤岛。


  22.


  -「卡米尔。」


  卡米尔在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午后收到了雷狮的消息。雷狮这番主动联系让卡米尔登时心跳加速了起来,他迅速回复了一个“在”,冷静下来之后又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我下个月结婚,你来吗?」


  卡米尔瞳孔剧缩,一时间没回复,只是抬眼看了看窗外,可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照得人眼睛发痛。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十年。


  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23.


  奔赴婚礼之前卡米尔认真研究了一下要穿什么,他敲定了黑衬衫和黑西裤,但看起来又太正式了。于是他换了双休闲点的鞋,将衬衫的下摆从裤腰里拉了出来。


  他按着雷狮给的地址自己开车去,因为婚礼的地点正好在他工作的城市。


  卡米尔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天塌了之类的情绪,他以为会有,但他只觉得心里好像突然空了一大块。他二十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但在收到雷狮那条消息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孤立无援。


  他早就设想过这个结局,他本人也不是那种哭天抢地的性格,昨天也只是买了听啤酒一晚没睡。或许是太不真实了,他很难在第一时间就难过。


  昨天晚上他向雷狮以外的知情人打听了一圈,了解了雷狮的结婚对象是家里安排相亲认识的,也就认识一个月左右就打算结婚了。听说两人的感情并不深,只是都老大不小了,正好碰见个合适的就凑合过了。


  雷狮今年二十九了,就算没有这位不知名的女士也会有甲女士乙女士,左右也轮不到卡米尔。雷狮对他的感情都基于兄弟关系的基础之上,他们之间可能有亲情可能有友情,但也到此为止了,卡米尔早就明白。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


  很久没有这种几近窒息的感觉了。


  24.


  他和雷狮已经有三年没见面了,而今天雷狮穿了身黑西装,气质上与他记忆里的大哥天差地别,但还是好看的,他还是喜欢的。


  他看着雷狮从台上往前走的时候也恍惚觉得他是在走向自己,但他只是经过而已,卡米尔知道自己只是来见证他爱了小半辈子的人和别人幸福美满的。


  整场仪式上卡米尔的目光都落在雷狮的身上,唯独在新郎亲吻新娘的时候扭过头喝了杯酒——他很难做到真心祝福他们。


  这份感情他不会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当他看到他深爱的飞鸟展翅飞向别人的时候他也不会去阻拦,只是鼓掌的时候不会有他,祝福的时候也不会有。


  25.


  等到日暮西山的时候卡米尔离开了这里,临走前给雷狮发了个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红包,自私地没送上祝福。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最后七拐八拐地到了他大学时候最常去的一片海岸,他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可能因为是在海边的缘故,风吹过的时候还是冷的。他从后备箱里拿了瓶酒打开,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片崎岖的石岸上走了起来,路上他两三步就往嘴里灌一口酒,等到了他记忆里那一小片沙滩的时候已经没了大半。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浪起浪落的水声、鞋底踩在沙滩上的咯吱声,唯独他的心里是一片死寂的。他年轻一点的时候想到雷狮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很难受,现在真到了这么一天他心里反倒古井无波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以后会怎么样呢?卡米尔也不清楚。按理说他这么多年的自我折磨也该到头了,但“遗忘”是他过去十年都没办成的事,他没有信心相信自己以后就能办到。


  卡米尔最后倚着一块近海的石头坐下了。虽然这里的天气并不暖和,但他的头发却已经被汗湿了,风吹过的时候湿冷湿冷的,非常不舒服。他伸出手将挡住视线的拨到一旁,把酒瓶立在旁边点了根烟。


  卡米尔眯着眼睛看着被月光照得白亮一片的海平线,这种微醺的状态让他的思绪一整个放空了下来,能真正做到什么都不去想。沙滩上的烟头越落越多,他等到再往里吸觉得恶心了才没继续。


  他看着深蓝色的海浪反反复复往他这边跑,甚至已经把他的裤脚浸湿了。卡米尔没去在乎这些,只是又抬头盯着这片月朗星稀的天空,由衷地觉得今晚的月亮挺亮的。


  等到落下的烟灰烫到手了卡米尔才回过神来,他弹了弹烟灰吸了最后一口,却被恶心得差点干呕出来。他皱了皱眉,自虐似的用指腹按灭了还燃着的烟蒂。


  刚碰到的时候没什么痛感,越往下压越能感受到灼烧的、尖锐的疼痛,这一举动略微舒缓了卡米尔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心。他用了更大的力按了下去,等到烟蒂灭得不能再灭了才停手。


  海浪越来越往这边靠了,甚至卷走了他扔在沙滩上的烟头。


  卡米尔看着被海水润湿的沙地,鬼使神差地用他还捏在手里的烟蒂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上了雷狮的名字,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在一个下午写在草稿纸上的一样。


  卡米尔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没有意义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动作。不过这些不用他去纠结,因为海浪已经卷了过来,退去之后沙滩上干净一片,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看着那片被海水冲过的沙滩出了一小会儿神,而后嘴角扯出了一个自嘲的弧度,但是因为太久太久没笑过,倒显得有些滑稽。


  卡米尔从见到雷狮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他,他们相识了二十五年零十个月,九千四百四十八天。


  他用九千四百四十八天证明了自己最开始的心动是错的。


  他至死怨恨那个夏天。


  卡米尔吸了吸鼻子,用烟头在刚才那片地方再一次把雷狮的名字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遍。他垂头看着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半天没有言语。


  “我很想你。”卡米尔轻声说。


  他话音刚落海浪就再一次席卷而来,迫不及待地将他的思念夷为平地。


  此时云恰好遮住了月亮,四周顿时昏暗了起来,剩下的只有翻滚的海浪。


  或许他只是遇见这么一个人就已经花光了所有运气。那个人曾为他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点亮了一大片天光,他离开后卡米尔的生命里再没有过一次晴天。那些值得期待的日子在分开的那一天起画上了句点,此后的每一天都是乌云压顶。


  他一人踽踽独行的日子依旧长得望不到头,只是他再也没见过那样好的天光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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